真实
作者:林润宇。本文荣获俪文杯一等奖。
我的电子脑被人入侵了!
我对着我面前的咨询师,我再一次认真地说出了我内心的惶恐。
咨询师是一个中年人,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如果我没看到他眼角却闪过的一丝不耐烦,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很好的倾述对象。
“王先生,我还是觉得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咨询师喝了一口咖啡,抿了抿嘴,“您要知道,全联邦的人,哪怕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那一出生就植入人体的电子脑是绝对无法绕过主体意识与外界进行信息交流的。”
会客室内播放的音乐是天后沈墨浓离世前的最后一个作品,《永恒》。这首被称为“史上最柔美的音乐”环绕着我,但这轻柔的音乐却不能让我紧张的情绪得到半分缓解。
“我知道,一开始我也不信的。可自从那天醒来,我就发现它多出了许多无法读取的信息。”,我试图让他相信自己,“你也知道,电子脑是用来记录记忆与处理信息的,那就是我们的‘第二大脑’,如果连它都可以被入侵了,那人类……”
“好了,王先生,今天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咨询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耐烦,“我也要休息了,我们不如下次再聊。”
又一次听到了逐客令,我却并没有感到气愤,或许是习惯了的原因吧,这位咨询师还算是有耐心的一位了。但是很可惜,我已经失去了信心。
“那么再见吧,马先生,我想我应该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了”,我无奈而又自嘲地笑了笑,向他道了声谢,“另外,我挺高兴在我最后一次来访时听到沈墨浓离世前的最后一首歌”,我离开了联邦电子脑管理中心的会客室,却没看到咨询师那还没露出多久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瞬间被讶然所代替。
我叫王思远,在联邦历3036年12月22日之前,我一直是一个过着平凡生活的人,甚至过于平淡无味,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在12月22日凌晨,当我因头疼而从梦中惊醒,当我发现自己的电子脑里多了许多无法读取和删除的信息,我莫名地意识到,我那平凡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
我异常愤怒,我不知道入侵我电子脑的人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和动机,是纯粹为了好玩?还是要向我传达一些重要的信息?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将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还没愤怒多久,我开始惶恐,如果有人可以入侵他人的电子脑,读取和修改电子脑里的信息,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人的隐私与秘密将完全暴露,甚至可以将记录记忆的电子脑作为平台,对大脑的记忆进行删除与修改……我无法停下我那疯狂的想法,仿佛发现了一个足以颠覆世界现有秩序的惊天阴谋。
于是,惶恐的我来到了“联邦电子脑管理中心”,试图让他们相信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然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个由生物分子构成的电子脑的安全性具有超乎想象的自信。经历了太多的谈话,我从开始的激奋,到现在的平静,我毕竟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渴望平凡的平凡人,既然那些信息并没有妨害到我,我也没必要因为它们而破坏我自己的生活。
选择回归日常生活的我,受忙碌的工作的影响,渐渐忘记了电子脑中的那些莫名信息。
一天,我走在路上,偶然见听见身后的两个女高中生在激动地说道:“看那块屏幕,沈墨浓要来我们城市开演唱会了,我一定要去!”
“什么!沈墨浓的演唱会!?”我猛地转向身后的大屏幕,屏幕上那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子,正是我记忆中那位留下一曲惊世之作《永恒》,便憾然长逝的音乐界天才沈墨浓。
“她,她不是在一年前因车祸而去世了吗!!!”我像一个没见过市面的人大叫道。
“喂喂喂,大叔,你在说什么胡话,”面前的短发女生一脸愤怒地看着我,“沈墨浓早就被抢救回来了了,只是休养了一段时间罢了,你平时不关注新闻就别乱说话,你这种……”短发女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同行的长发女生拖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短发女生离开了,但她的话却使我内心充满了疑问。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沈墨浓逝世的那天,天讯就像炸了锅一般,到处都是哀悼她,缅怀她的文章,视频与话题。作为半个粉丝的我,也第一次买了专辑,她的最后一张专辑,沈墨浓逝世的话题热度直到一个月后才逐渐消退。
难道我的记忆出错了?
我急忙打开天讯,开始搜索关于沈墨浓逝世的消息,却发现,并没有任何有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相反,关于沈墨浓康复出院的消息比比皆是。
我久久地看着天讯,不知道该怎么办,在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了一种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的悲凉感。我和人们在关于沈墨浓逝世与否的记忆上出现了分歧,我相信我的记忆,却无法指正其他人的记忆是错误的,如果就这一件事的记忆有偏差,那应该是我不过是偶尔记错罢了,但如果出现分歧的重大事件并不仅仅一件呢……
我有些惶恐,我知道这个时候选择忽视这件事绝对是个更好的选择,但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想要关上无异于痴人说梦。急于证明只是我偶然记错的心理催促着我,我的双手颤抖着,在天讯上查找着一些我有明确记忆的重大事件,有的只是细节上的差异,有的却是翻天覆地般的改变。
我浑身发抖,就算是我的记忆是正确的记忆,但只要全世界的人的记忆是一样的“真实”,我的记忆同样是虚假的。也就是说,从我发现我和其他人的共同记忆出现偏差的那一刻起,我能被界定上的标签就只剩下了“疯子”与“异端”。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周匆匆的人群,孤寂与畏惧油然而生,我不敢多做停留,只得钻进人群,踉跄地逃回我的小屋。屏幕上,那沈墨浓的嫣然巧笑,恍若居高临下的讥笑与诡笑。
我逐渐意识道,我电子脑中的那些疑似被人入侵,留下的东西也许是一种能够影响我的记忆的未知信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记忆被一点点的复制成好几份,阿不,说是“复制”并不准确,每一份“记忆”一开始都只是有着些许的差异,由于“蝴蝶效应”,每份的结局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相同的就是,每份“记忆”的结束时间都是相同的,都是在联邦历3056年05月21日的午夜。而且,随着我对这些“记忆”的研究,我发现,在那一天,唯一没有发生改变的重大事件只有一件——联邦最年轻的科学院士徐启明的逝世。
如果把我的无数“记忆”看做是一个个平行世界的话,受“蝴蝶效应”的影响,绝对不可能存在一模一样的事件,如果存在,只能说明那个事件中的某几个人有着能够超越平行世界影响的属性或力量。同样的,在我的无数“记忆”中在同一天同一时死去,连死因都是心脏衰竭的徐启明,要么是造成我这些“记忆”出现的元凶,要么一定知道那个元凶的信息。
几经波折,我终于获得一次与徐启明私下见面的机会。徐启明是一个带着眼睛的翩翩君子,年轻有为,无疑是许多女孩中的梦中情人,那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让人很难对他生出恶感。可惜被“记忆”困扰许久的我并没有兴致与他寒暄套近乎,“我的电子脑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间的质问毫不掩饰。
徐启明愣了愣,对我的问题有些意外,他没有说话,而是上下打量着我。我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在他的目光下,我的一切都暴露无疑。不久,徐启明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王先生,原来今天你与我会面的真正意图是因为你的记忆啊。”我分明看到,他眼底的一抹欣喜。
“你果然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喊了出来,我感觉自己找对了钥匙,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淡定些,王先生”,徐启明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今天我很高兴,你有什么问题,我都会为你解答的。”
“我的电子脑里的东西和我那些虚假的记忆是怎么回事?”我赶紧问道。
“王先生,其实你问的,都是一个东西”徐启明的眼角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另外,有一点你说错了,那些,都是真实的记忆。”
“什么,不可能!别开玩笑了!”我惊叫道。
“呵呵,王先生,人在不完整的条件下得出的结论往往是错误的。就像你现在这样,”徐启明的脸上带着笑容,“你一定很爱这个世界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是一个不断重置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呢?你电子脑中多出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虚假的东西,而是你一次次经历这个重置世界的记忆。”
“什么….”我被他的论断吓的不知所措,可脑海中一段段无比真实的记忆让我下意识地对他选择了相信。
“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个从世界线上被割离出来,算是虚假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一切,其实都可以说是虚假的,我们称这个世界为‘废星’,这个世界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联邦研究因果律的实验场所。重新认识下吧,我是帝国第226号巡天者,即‘废星’的观测者,徐启明。”徐启明用着轻快的语调,说着让我遍体生寒的话语。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不存在的?”我颤抖地说出了这句话。
“聪明,你们的世界,一直处于不断的循环中,每过二十年,一切都会被重置,整个世界都会回到二十年前,然后按照我们设定的条件,进行新一轮地发展,就如同不断地轮回一般。知道‘阿克夏记录’吗?你们每次轮回时的记忆,都储存在你们的电子脑中,当一个轮回结束时,记忆通过电子脑上传到我们的记录仪中后,电子脑中的记忆将自动删除。”徐启明站在窗台,看着高楼下流动的人群,如同看着蝼蚁一般,不由自主地露出一股居高临下的孤傲气势。
“那,那我为什么会保留这些记忆?”我感到喉咙一阵干涩。
“我也很好奇,”徐启明回过身,眼睛里露出一丝精芒,“不过这不重要,你的电子脑并没有把那些记忆删除,记忆储存到一定的限度,再也储存不下了,它就溢出了,甚至使容器出现裂缝。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够‘看到’你之前轮回的记忆也不足为奇了。可以说,你已经具备脱离实验品这个群体的资格,可以由棋子变为棋手了。”
“那么,我知道了这些,我的下场是什么。。。”或许是我心中的世界观早已崩塌,对于探知这个惊天的秘密所要付出的代价,我竟毫不在意。
“按照规矩,我应该是将你从这个世界永远抹除的,”徐启明顿了顿,“不过嘛,毕竟这个一直重复的世界实在太无聊了,我选择将你禁锢起来,有空还可以找你聊聊天。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徐启明的笑容在我看来,宛若恶魔。
“如果这个实验结束了,我们就将被全部抹去是吗?”我问出了我心中最后一个问题。
“谁知道呢?”徐启明耸了耸肩,“或许你们还有其他的用途呢。”
“那么,好吧,我没有问题了,不过我希望在囚禁我的地方,有足以让我消遣的东西。”我闭上了双眼,心如死灰。
“如你所愿,王先生。”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我处在一个精神病院的双人宿舍中,不过就是没有舍友罢了。我的活动范围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身边的患者没有一个可以和我正常交流,我可以通过天讯获得信息,却无法传递一字一句。通过天讯的消息,我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证了好几次的轮回,见证世界在“联邦历3056年05月21日的午夜”毁灭,又在“联邦历3036年05月21日的午夜”重启,我感觉我就像是一个洞彻了这个世界的真实的神灵。
某个轮回的一天夜晚,我终于有了舍友,他是一个精瘦的老人,他自称为“SCP基金会”的会员之一,因为某些原因被人误认为精神病,从而被送入这里。我觉得与交流或许没有障碍,便把徐启明所告诉我的世界的真相告诉了他。
我和老者聊到深夜,老者听完我的讲述,大笑道:“或许你的确应该待在这里,你的妄想症已经很严重了。你所说的通过天讯的消息,见证了好几次的轮回,也不一定可靠,你也说你的天讯传不出消息,如果你获得的信息是虚假的,是伪造的呢?”
“我可以确信,我知道的绝对是真实的。如果不是我被禁锢起来了,我应该早就找到脱离这个世界的方法了。”我不服气地说道。
“或许吧,”老者打了个哈哈,“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又怎么确定,你不是在研究者的设定下,保留了记忆,以此来进行因果律研究呢?”说完,老者躺上了自己的床铺。
这是我从未设想的东西,如果徐启明所说的是假的,那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针对我的阴谋,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觊觎,或者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实验品?研究怎么通过电子脑影响人类?如果徐启明所说的是真的,但“我”的出现却又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一个设定好的研究条件,那我所谓脱离的想法,在巡天者们看来,不过是小孩子的胡闹罢了?我的心又一次乱了起来。
我必须求证徐启明的说法的真实性!
今天,是联邦历3036年05月21日!
墙上的时钟,是23时55分!
我看着躺在床上的老者,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时针,在滴滴答答地移动。